哥大·专访 |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古文?

提到古文,也许你会首先想到清朝康煕年间的《古文观止》,300多年来一直充当各种各样的教材。但是在一些学者和专家看来,世易时移,300年前的选材和眼光,与当下学子和读者之间拉开了不小的距离。


现在,究竟什么古文适合孩子?由哥伦比亚大学杜氏中国文化讲席教授商伟耗时三年主编的《给孩子的古文》于近日面市。该书精选从先秦到现代的古文80篇,眼光独特、另辟新章,让人眼前一亮。


5月初,商伟教授接受了深圳商报的独家专访,就《给孩子的古文》的编选立意取材做了深入的交谈和探究。


*本文经深圳商报读创网授权转发,原标题《知名学者商伟耗时三年精编<给孩子的古文>:中国文化的DNA要传承下来》,记者杨青。下文经精编整理,阅读采访全文,请点击阅读原文。




 我们为什么要阅读古文? 


Q:阅读古文能给现代读者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商伟:阅读古文包括掌握古汉语,也包括前面说过的培养文学阅读的能力。古汉语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工具,为我们打开了通向过去的通道,可以了解历史的兴亡和古人的哀乐。阅读古文足以启迪心智,增长智慧和见识,也可以培养我们的文学敏感,丰富审美感受,加深对他人的同情与理解,从而成为更好的现代人。


王羲之的《兰亭集序》,我们想必都读过了。它就像是一首交响诗,在短短的篇幅内,把感受的触角完全打开了:一个敏锐的心灵在敞开的状态下,可以瞬息之间经历情感潮汐的起落,领略从欢乐到悲伤一直到超越于悲欢之上的宇宙意识。心灵不这样打开,既领悟不到,更写不出来。就这样,我们通过古文而重新遇见自然,重新发现自我,并且重建了与当下生活的关系。



Q:很多人觉得读古文被语法绊住了手脚,要从学语法开始;有的人觉得读多了自然就懂了,没有必要专门学。另外,因为要求背诵,孩子往往视古文为苦差。读古文是否必须背诵?


商伟:读古汉语,了解一些语法法则是必要的,但够用就行。语法只是工具,被工具绊住了手脚,要么是工具掌握不得法,要么就是工具过于繁琐,没起到辅助的作用,反而变成了累赘。就学习经验而言,掌握足够的词汇和相关的古典文史知识恐怕才是关键所在


背诵当然很好,可以把前人的文字融化为自己的记忆,但更重要的是把它变成自己的生命血脉。发现了一篇好文章,反复几遍读下来,哪怕没有刻意背诵,也能记一个大概。尤其是孩子,记忆力是惊人的,他们真正喜欢的东西,忘也忘不掉。背诵不必强迫,强迫记诵的东西,过不久就还给老师了。重要的还是提高文学阅读的能力否则,一时勉强记住的古文,到头来还是读不出好来。


读到一篇好的古文,知道古人竟然有如此奇妙的想法,有如此精彩的文字表述,对我们来说是一次难得的相遇。而我们自己对于千百年前的文字,仍然感同身受,心有戚戚焉,又是多么值得珍惜的经验!


这样的相遇和经验让我们拥有了一个更广阔、更丰富也更自由的精神世界,可以将头脑与心灵从功利行为和世俗事务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这是一切创造性的前提,也是人生意义感、成就感和幸福感的重要源泉。我们当下的教育万万不能忘记这一点。



Q:您曾说年轻的一代是长在瓶里的豆芽,不接地气,他们和自然之间的关系要通过古文中描写的场景打通回归,有可能吗?


商伟:借由古人的美文回到真实的自然,听上去有些绕,却是一条正路,因为文学作品让我们重新发现了生活中被遗忘的美好瞬间。


像苏轼的《记承天寺夜游》、张岱的《西湖七月半》,还有唐诗《春江花月夜》等等,都是写月夜的。没有月光,中国文学就会黯然失色。《记承天寺夜游》让我们了解到历史上曾经有过一个无足轻重但却无比美好的夜晚:苏轼即兴去敲朋友的门,一起夜游承天寺,白天熟悉的庭院在月光下变成了一片积水空明,水草交横。


我们的孩子已经很少有在月光下看人看物的体验了。现代城市的灯光太亮、诱惑太多。我们对月光和土地都逐渐失去了感觉,住在高楼里,看不见月亮,也不接地气。尽管月亮从我们的日常生活和情感体验中退出了,但又并没有就此消失。


这是我们文化传统中的DNA,仍将凭借着文学和艺术而得以重温和延续。



《给孩子的古文》,回归文学的纯粹 


Q:您在编《给孩子的古文》时是以《古文观止》作模板增减,还是推倒重来?


商伟:我参考了一些古文选本,但并没有专门针对《古文观止》,我想今天的读者对其中收入的许多公文体裁也未必有多大兴趣。


为了了解古文教学的情况,我请活字文化的编辑协助汇集了主要省份的初高中语文课本中的古文篇目,但目的还是希望能超出它们的选择范围。而在我编选的过程中,国内开始实施统编教材。


同省编语文课本相比,统编教材中古文和诗词的比例的确有所增加,可是入选的古文篇目总数却减少了。《给孩子的古文》正好可以做一个补充。



Q:您的选篇很独特,先秦诸子《老子》《论语》各选一条,《庄子》两条,《列子》却选了五则;《左传》不选,《国语》不选、感觉卸载了文史中的“史”,还把文以载道的“道”也放下了,回归文学的纯粹。


商伟:这个集子是循序渐进,先易后难。给孩子读,需要有一个渐进的过程,别一上来就是《尚书》什么的,把孩子吓一跟头。


《给孩子的古文》的开头部分基本上是节选的古文片段,篇幅不长,包括有趣的寓言和笑话。


从曹丕的《与吴质书》开始才出现完整的文章。唐宋部分注重名篇,明清时期选了一些自己喜欢的、有特色的篇目,虽不见于一般的文选,但都是天下第一流的好文章,很值得一读。清人编选古文,有他们自己的偏见,比如说,他们往往看不上晚明的小品。此外,他们还承受了“文以载道”的使命,负担太重,难免顾此失彼。像刘侗、金圣叹、李渔和郑板桥等人,都自成一家,别有特色,好文章不少。



Q:这本古文选是按时间顺序编选的,但是看您的导读文章发现不同的篇目之间有不少的关连,前后有所呼应。


商伟:我在选篇时设计了不同的主题,一方面希望体现古文的丰富性和多样性,既有夏完淳的《狱中上母书》,“死生大矣,岂不痛哉!”也有郑板桥写给堂弟的书信,诙谐俏皮而又不无自嘲;另一方面又希望这些不同的作品之间还是有一些线索,将它们贯联起来。也就是单篇之间可以互通声息,产生关联性,获得整体感。


比如说,我从《世说新语》中选了有关陶侃的一节,他是陶渊明的曾祖,又选了陶渊明的《五柳先生传》,还有一篇出自《晋书·列女传》,写陶侃的母亲。这样一来,它们之间就可以相互呼应了。


有些关联与主题或者写法相关,有些涉及意象或观念。例如,李贽的《童心说》、龚自珍的《病梅馆记》和梁启超的《少年中国说》, 在观念上和意象上,形成了前后延续发展的一条线索。放在一起读就可以看出来龙去脉了。


文体或体裁也是我关注的一个重点。同样都是为赠别而作的“序”,韩愈的《送董邵南序》这一篇,写得曲折婉转。从中我们读到了为文的艺术,也读到了为人的艺术——你看韩愈写得何等体贴入微、何等含蓄有致。


宋濂《送东阳马生序》上来就写自己当年苦学的经历,一反赠序的常规写法。他写到少年时家贫无书可读,不得不四处借书抄书。这样的经历现在城市里的孩子都不曾有过,但与我们文革中的读书体验是相通的。


我们小时候也曾经借书抄书,有时不仅自己抄一遍,还得替借书给我的那位抄一遍,因为他也是借来的。今天书多得读不完,不稀罕也懒得读了,至少城市里的孩子再也无法体会无书可读的饥饿感。但幸好还有宋濂的文章在,我称之为自述体的劝学篇。他似乎料到别人会指责他借此自我炫耀,在结尾处预先做了回应。无论如何,这两篇都是为赠别写的,但内容和写法却截然不同。



Q:导读是这本书的精华和亮点,您怎样谋篇布局?


商伟:我在选篇中优选罕见于教材和选本的篇目;已有的名篇,在导读时尽量引领读者看到一些平常不注意的方面,也就是找一个入手点,从文本里读出新的东西来。


这当然是说易行难了,但又正是我着意强调之处,因为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培养文学的阅读能力更重要的事情了。读小说诗歌是如此,读古文也不例外。培养文学阅读能力,就不能只是围绕着时代背景、作者生平这些外围的东西打转转,或者拿文学作品来印证我们早就知道的那些观念和说法。


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就是因为它是无法替代的,就是因为除了文学的形式之外,没有其它的形式足以承载它所承载的丰富意义。


导读出现在每一篇文章的前面,不能特别长,也不能事无巨细。我的做法是长短搭配,每一次变换一个角度,这一篇讲结构,下一篇讲修辞,再下一篇讲其中的一个母题。综合起来,可见阅读古文的不同取径。


《岳阳楼记》是我们耳熟能详的名篇,背诵得滚瓜烂熟,滴水不漏。但如此熟悉,也造成了阅读上的一些习惯性的障碍,误以为其中的每一段、每一句都天经地义,本该如此。


实际上,范仲淹并没有遵循这一体裁的惯例。他笔下所写的是想象之辞,因为他本人并没有来过岳阳楼。他的文章起笔和架构也避开写楼,而着重写了登楼人在不同季节可能看到的湖景与相应的心情。至于“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那两句,更仿佛是划空而来,令人猝不及防。这些都是《岳阳楼记》的不同寻常之处,不能因为太过熟悉,反倒视而不见。



Q:您的选篇文体特别多样,《古画品录》序、董其昌跋米芾《蜀素帖》,还有《长物志》中《悬画》,感觉不仅在强调阅读,同时也在开启审美。


商伟:是的,通过古文阅读可以培养审美感,提高鉴赏力。审美意识没有边界,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古文的内容也是无限的,囊括了社会人生的每个角落,也涉及到日常起居的环境。


比如说文震亨在《悬画》中说,客厅只能挂一幅画。而像西门庆那样四壁挂满就俗了。此外,画的内容还得对景,根据不同的季节和景色来更换,要求很高,这就难了。这是文人的趣味。


归有光的《项脊轩志》写的都是日常生活里的琐事,当时只道是寻常,但其中的氛围况味,却弥漫在静美的时光中,令人留恋不舍。郑板桥给他堂弟的信里交待买房一事,原本繁琐烦人,但在他的笔下却生趣盎然,成了一大快事。这两篇对照来看,可以看出古人的生活情趣和审美态度。


从古文中读到的人生,有许多即兴的快乐,就像王子猷雪夜驾舟访戴安道,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一时传为美谈。我们今天有了很多的人生规划,但规划太多了,乐趣就被扼杀了。快乐不是规划出来的,人毕竟不是机器。



 让孩子快速读懂古文,有什么诀窍? 


Q:“作文、古文、周树人”据说是中学生三怕,再好的古文选本也会让孩子有“怕”感,有没有什么独家窍门可以让孩子们快速读懂古文?


商伟:首先,没有什么古文是专门为孩子写的,我们得接受这个现实。其次,没有什么古文,一遍就能彻底读懂。读懂也分不同的层次,可以把每个字都弄明白了,姑且算是读懂了字面的意思,但这不等于真正读懂了文章的寓意。


好的文章往往意蕴丰富,或意在言外。因此,阅读古文不仅需要语言能力,还需要培养文学阅读的能力。文学阅读是一种能力,有没有大不一样。第三,古文不是用来翻译的,而是用来阅读的。不要一心一意只想着把古文翻译成现代汉语,就大功告成了。


翻译不能替代阅读,更不是阅读的目的。



Q:很多人阅读古文,首要任务就是翻译成白话文,书店有各种版本的白话文古书畅销,是阅读古文的拐杖,您为什么说古文不能翻译?


商伟:白话翻译只是临时的拐杖,能站立行走就用不着了。过份倚赖拐杖,你永远也站不起来,更谈不上学会走路了。


古文不能翻译,有很多原因:首先,翻译就是选择,把古汉语翻译成白话,就是从古文的丰富涵义中选取一种,用现代汉语的方式重新表达出来,而把别的涵义过滤掉、屏蔽掉。译文经过了译者的选择、咀嚼和消化,是二手货,与原文已经产生了距离。


别的姑且不说,像《帝京景物略》这样的文字又怎么翻译呢?它写景具有直观性,将画面直接呈现在我们眼前。现代汉语受到欧洲语言的影响,讲究连续性,但古汉语未必如此。


从《帝京景物略》不难看到,它具有相当的弹性和跳跃性,以语义丰富取胜。这也正是为什么我们必须回到原文,重读原典。



 教授简介 


 商伟

哥伦比亚大学东亚语言与文化系杜氏中国文化讲席教授。研究领域以明清时期的小说戏曲为主,兼及唐诗研究,并涉猎思想史、文化史、出版文化和阅读史等领域。


  • 1978 - 1988: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获本科学士和硕士学位。1984年底任教于中文系古典文学教研室。

  • 1988 - 1995:哈佛大学东亚系,获博士学位。

  • 1997至今: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历任助理教授、副教授、教授、狄百瑞讲席教授。现任杜氏中国文化讲席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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